送進醫院沒多久，喬喆皓便醒來，疲憊地張開充血的雙目，打量著四周，滿面倦怠。

病房裏的幾人都湊上去關問，沙啞的嗓音，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沒事，都回去吧。”

“你們都回去，我在這裏守著就行。”勞累不堪的任姿潔見他醒來，瞬時精神抖擻，笑著摸摸他的頭，轉身對其他幾人說道。

“伯母，還是我守在這裏好了。你最近照顧外婆已經很辛苦了，我年輕而且也經常熬夜，身體吃得消。”喬佳情手搭在任姿潔肩上，一邊正正經經地說著，一邊躲在她身後對著喬喆皓做鬼臉。

“你回去吧，讓佳情留下就好了。”喬喆皓在床上動了動，躲開任姿潔像給動物順毛一般撫摸他頭部的動作，淡淡說道。

“這些年你生病，媽媽從未照顧過你，就讓我……”任姿潔從床頭櫃上倒了杯水，拿了勺就要餵他。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再說就只是發燒而已……”喬喆皓嫌棄地避開，伸手接過她手裏的杯子。

他有些不懂。女人天生就是善變的嗎？

十幾年前可以做到說離開就離開，這麽多年說不照顧就不照顧，突然說回來就回來，而且事事躬親，卻從不問他想不想被這樣對待。

“是啊，伯母，他有手有腳，喝水還要你餵嗎？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了！”幫腔的前奏，卻生生轉向了諷刺的結局。

中間隔了個喬母，喬佳情比天還大的膽子更要突破天際去了，十分自信即便他生氣也抓不住她。

“喆皓這不是病著麽？你這孩子，怎麽老喜歡調侃哥哥呢！”任姿潔含笑瞅著喬佳情，本能地維護其兒子。

“不早了，快回去吧。”喬喆皓冷冷地往外趕人。

任姿潔原本打算留下，趁這個機會好好照顧他一次。眼瞧著沒說幾句，喬喆皓情緒又不對，聯想起晚上屋裏的兩次爭執，也想多給他點時間消化消化。

畢竟十幾年的心結不是說解開就能解開的。

一行人離開後，病房裏只剩下沈默的輸液男人，和突然噤聲了的喬佳情。

她竟不知道該跟哥哥講些什麽，畢竟在他暈倒前還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一文不值，抓著他的痛處狠狠戳著。

現在這個樣子，是戳醒了，還是戳瞎了？

喬佳情乖乖坐在椅子上，假裝看著自己的手指頭，不時微微擡眼瞟他兩下。

喬喆皓比她更安靜，閉著眼睛，紋絲不動。

暴風雨前的寧靜？以靜制動？喬佳情觀察半天，終於耐不住了，拖著椅子靠過來，嘟噥道：“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可以跟你道個歉。”

沒有回應。

喬大小姐脾氣上來了，騰地站起來，不客氣地說道：“夠了啊，別蹬鼻子上臉！”

仍然沒有回應。

喬佳情彎著腰都要趴到他臉上去了，喬喆皓不僅沒什麽反應，還傳來了輕微的鼾聲。

他睡著了！他竟然睡著了？這是有多困？

自己今天講了那麽多戳心窩的話，他竟然還能睡著？

換作往日，早就發瘋、發狂、發怒了。

上一次在三亞，他不是還把自己扯著胳膊扔到了地上了嗎？害的自己胳膊拽紅，膝蓋磕青……

難道這次病得太重？喬佳情上前摸摸他的額頭，已經退燒了。

唉，大概神經錯亂，腦子壞掉了吧？懶得理他……

她無趣地坐回椅子上，掏出手機玩著，看見陶逸飛的新照片，找到了新的樂趣，評論起來。

任姿潔從回程路上到返回姐姐家中，一直在跟Matthew爭論不休，中西方的差異在兩人幾年的相處中頭一次暴露得如此明顯。

她這一生都是在憋屈和灑脫中變換的，總體來講過得盡興。

事業欠佳時憋屈，所以急於尋找突破口。關在小屋裏、四處奔波采風忙創作，全國各地跑畫展，慢慢地在全世界跑展覽，因此忽略了兒子和丈夫。

她有一個很支持她工作的丈夫，和一個從小過於懂事的兒子，所以在追逐事業的這條路上一直走得很灑脫、毫無後顧之憂。

痛失最愛的丈夫後，她難以接受，一時間走不出悲傷，罹患輕度抑郁，終日郁郁寡歡，一連幾年荒廢掉創作，也冷落了兒子。

逐漸康覆後，她自以為尋找到最佳的出路，背起行囊走上了漂泊之旅，並在陌生的街道穿梭中，收獲了心靈的安寧和情緒的釋然。

她灑脫地接受了新的戀情，在戀愛的城市裏定居；分手後灑脫地再次踏上漂泊之旅，再次戀愛後又定居在有他的城市。

她原以為，此生便是在不停地歇息和重新出發中度過。卻也不排除遇上合適的為他永遠停下腳步的可能，例如讓她有歸宿感的Matthew。

沒想到，一向在她生命中沒有攔住她前行腳步的兒子被動地做了攔路虎，也提醒了她此生最缺失的是什麽。

他說自己被遺棄多年，她也漂泊了多年。

他說因為渴望家庭的溫暖以至於害怕到不敢和心愛之人走進家庭，因為被遺棄過上不幸的生活以至於不敢讓這個世上有個他自己的小孩……

如真刀真槍一般，實實在在地戳穿了她的心窩。

她這一生都在為自己而活，她對於愛情和親情都是那麽虛偽，虛偽到連陪伴都做不到。

委屈得像個孩子一樣在自己懷裏哭泣的已經三十歲的兒子，心頭那疼到震顫的感覺，讓她真真切切意識到自己錯了。

如果當年多為他考慮一點，如果當年多跟他說一句，如果當年帶著他一起走，結局是不是就會徹底改變？

他不會因為被丟下而產生被全世界遺棄的孤獨感，他不會因為渴望溫暖而不敢踏上真正的幸福溫暖之路，他不會因為痛恨這樣的自己而不敢讓這個世界多出一個可能像他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結果會不會徹底改變，可是她卻自私到連努力都不曾嘗試一下。

愧疚就像泛濫的洪水，滾滾而來，把她這些年的所經所受沖毀。

她還記得她是個母親，她深刻意識到自己的離開給兒子帶來巨大的傷害，她明白了自己和丈夫的不幸給孩子帶來了更大的不幸。

她想要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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